黑色的乌鸦带来了黑色的讯息。
羽毛上还沾着露水。它抖了抖翅膀,冰蓝色的眼珠子像人类一样转动,歪头打量着树下的人。
初晨的阳光投过稀疏的叶洒在她身上。她立在那里,像一棵新生的小栎树一样挺拔,枝干昂然。和拔剑之日相比并无太多变化的清秀脸庞,还是那少年雌雄莫辨的模样,可视之却觉得凌厉、凛然。
一人一鸟就这么对视着。良久,那乌鸦张嘴“哑——”的一声大叫,声音尖锐得可以破开天空。
它振振翅膀飞起来,在阿尔托莉雅的头顶盘旋了两圈,落在她拢起来的手掌上。黢黑油亮的羽毛像东方丝绸一样顺滑,却突然在她转而伸手欲从爪子上取信时,狠狠地啄下一口,血立刻冒出来,那喙也被染红了。
阿尔托莉雅并不缩手,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,面色平静地继续取信。
乌鸦瞅着她还在渗血的手心,又安静下来。清蓝的眼珠里,倒映着的不列颠王者仍旧是小女孩模样。
阿尔托莉雅打开了信。
“我亲爱的妹妹,
那可是我最爱的孩子
虽然有着我最讨厌的长相。
——我手里的玩具
你麾下的傀儡”
字体很草,很缭乱。
“这么多年,你终于愿意联系我了?
你是岛屿的王,赤龙的血。
铁蹄所过之处都是你的臣民。
你富有四海,却吝啬到一个字的恩赏也不愿赐给我么?
你的心肠竟冷酷至此么?”
“我们,越来越像了呢。
阿尔,我的妹妹。”
阿尔托莉雅仿佛听到虚空之中传来一声轻笑。
半张稿纸
只是这么几句。奇怪的话。
后面空余处狂乱地写满了她真正的名字,——“阿尔托莉雅”。一层着叠一层。
阿尔托莉雅窜上一阵悚然。
她回头看着那间帐篷。安静地,无人光顾。
暂时用不上的玩具,转眼就会被遗忘在角落。
一如既往。这个人是不可沟通的。
莫德雷德,她的骨肉,她的血亲。已经躺在那里了。
瓢泼大雨里一只倒毙的狗,它用尽最后的力气湿漉漉地看着最后的景象。
主人在她面前冷漠的关上了门窗。外面寒刺入骨,里头的壁炉熊熊燃烧,温暖明亮。
每一户人家都是这样。
阿尔托莉雅默默看了一会儿,把信攥进了手心。光芒消融了它,再摊开时只剩下灰白的粉末飘散在空气中。
看来,是没有人会救这个孩子了。
◇◆
……高文他们有父亲。
我看过他们共同参加宴会。与“父亲”交好的人同样客客气气地朝他的孩子们行礼,赞扬他们的英勇荣光。“父亲”的脸上会扬起克制谦逊的笑容,掩饰不住地为他们感到骄傲。
他们的父亲也是王,会和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,对他们微笑,给他们鼓励。尽管洛特王比起亚瑟来说,作为王的威势实在是差了很多……不过他是个好父亲。
多好啊。有人为你骄傲。
可是我呢?
我还能去到哪里,我活着是为了什么?
◆◇
阿尔托莉雅知道她在看戏。
她的眼睛也许不若老师那么厉害,可以看穿世上正在发生的一切事情。但犀利之处如刀锋,直指要害,让人觉得惊怖。
她把这个号称骑士领袖的王和自己摆在一个位置,告诉她你也不过如此。
谁也不比谁高,我们生来就是一体
……
一定有办法。一定会有办法。
这个女人。她从来只回答她想回答的问题。只听她想听的话。
她是在指责我即使这般境遇也不为所动,说是“求助”,更似“告知”——口头的,那样我就不会和她产生任何私人的联系,是么——她知道我会有更好的方法去救莫德雷德——
有办法。比如,向她妥协?
妥协什么?一个王国?明明知道这不可能。
她还想要什么?她到底想要什么?
她禁不住叹了几口气。
处理完手上的事情,贝狄威尔问她:“王是不是还有什么苦恼呢。是因为莫德雷德吗?”
“不……嗯,或许是的。”阿尔托莉雅想了一下,“确切的说……是疑问。有一个人,我猜不透她的目的。她很奇怪,从来不会好好说话。”
贝狄威尔说:“就像小孩子一样?”
“小孩子?”
“其实他们很聪明的。他们知道自己想做什么。但如果得不到,又没有别的手段,就只能……嗯,恃宠而骄。”
恃宠而骄。
阿尔托莉雅回味了一下这个词,古怪地笑了起来。
那是很小很小时候的记忆了,
那时候她的姐姐还是个少女——当然,真正的少女。
容颜像神明一样灿烂耀眼。尤瑟王对她很好,不是宠溺式的,是履行义务式的——礼仪、容妆、服饰、教育——
好一个王女。
联姻的绝佳对象。
“恃宠”这一类的词,完全和她不搭界。
她不会和父亲提任何要求。他们客气的就像是两个初次见面的异国贵族。
虽然那时候她还没有显示出巨大的神秘,可那种“我不需要依赖任何人,只要我想,就能得到”的绝对自信,已经超越人类了。
这样的人,唯有在面对自己的时候,确实不太一样。
第一次她开始正视这一段狭窄的过去。一种近乎于怜悯和无奈的混合情绪在心里发酵。
可是,跳不过去。
十年前……那个狂乱的夜晚。
噩梦一样。噬咬着她的心脏。
◇◆
民众是什么东西?国家是什么东西?
王为你们付出了一切。你们呢?你们看不到王给你们带来的东西,却一直盯着你们没有,也不可能有的东西。
就像鱼不感念水的恩情!
只知道追逐眼前的虾米!
那个人,是多努力在撑着我们头顶的这片天空……你们看到了吗!看到了吗!看到——了吗!
结束了。
那人脑袋近乎粉碎了,红白之物溅在莫德雷德的铠甲上。她就坐在那尸体旁边,冷眼看着其他人收拾残局,安抚降兵。并不动弹。
像是恶鬼。
即使是圆桌骑士,也在私下里指责他太过暴戾残忍,不合骑士之道。
◆◇
夜要暮了。
国王走进下属的寝房。
这样算一算,已经三天了吧。虽然所有人都不说,但她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了一种微妙的“放弃”。
贝狄威尔常来。高文回来时也匆匆来了一趟。兰斯洛特寄了一封信,虽然看起来像公函一样客气,但字里行间那种法兰西式的忧伤,似乎也在表明在死亡的面前过往一切都是可以放下的东西。
近卫军里外,也有活下来的战士,在这附近徘徊。
还是一堆破铜烂铁的模样。下面掩盖着的生命在垂死挣扎。
已经不像是平静的睡眠了。胸膛很久很久才起伏一下,混乱无序,可能只是身体最后的搏斗。喉咙里发出怕人的声音,仓促而愤怒,但已经毫无音节也听不出意义。血也不往外渗,仿佛早已流干了那样。
她看着她。有那么片刻时间,她都想不到自己会这么难受。
她独自坐在他的营帐里,烛火在头上闪。
心里像有一个洞,空荡荡的灌风。
摩根的魂在耳边呓语。
“那可是我最爱的孩子”
“我的妹妹”
“阿尔”
◇◆
她的眼里有这个国家的一切。唯独没有自己。
她的眼里除王以外没有任何东西,包括她自己。
所以他们有多像呢,或者,有多不像?
父王,到底是怎么样看待自己的呢。
我想拯救他的苦痛。
我看着自己最珍视的东西,被她肆意糟践。
心痛,心痛到不能言语。
◆◇
亚瑟王想起自己也曾受过重伤。一把长剑刺穿胸骨,几乎要触及心脏。
梅林很认真地收集了她的血液。说是心血涉及“概念”——她脸色苍白地与他玩笑,你要再造出一位亚瑟王来么?
梅林说,也许。
他犹豫了一下,还是坦然的说出来:“但如果这个故事只能用这种方式延续,我会很遗憾的。”
“在这里,再不会有人比你更完美。”
他经常神神叨叨一些奇怪的话。阿尔托莉雅习惯性的想让自己不要在意,但这时候她有了一个念头。
赤龙的心血。她摸了摸自己的左胸,身子不由抖了一下。
他们血脉相连。
尤瑟。摩根勒菲。阿尔托莉雅。
……莫德雷德。
龙血。“概念”。带着力量也带着诅咒。连接着莫德雷德也连接着摩根。
本身就是带着卑鄙的,人的造物。
尤瑟·潘德拉贡。处心积虑的“制造者”,不择手段的王。这是她名义上的父亲,他们之间却没有任何共同的记忆。
回想起自己的身世,有时候她会觉得厌恶。但明明自己是依靠着这样的力量才有了今天,又抱着为了国家的想法,干着同样罪恶的事情。
她有什么立场讨厌自己的血呢。
又有什么立场,讨厌眼前这个同样无辜的“被制造者”?
我们谁也不比谁高。
◇◆
……
如果我能取代他
所有人的怨气都将化为利箭
射穿站的最高的我
不过 王啊
我不在乎他们
人只会被自己所爱的人伤害
所以不要紧
只要你不受伤
我不会让你受伤
你庇护了这个国家,我只想庇护你
我会帮你挡住一切,你只要,追逐理想就好。
◆◇
如果这是龙的血,和人类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。阿尔托莉雅想。
她卸下了自己的盔甲,用那把躺在主人身边的银白色的剑,刺破了自己的心脏。毕竟誓约胜利之剑的力量就像炽烈的光,会烧尽一切触碰之物。
她很谨慎。创口很小。魔力封住了周围心脉,不能让血回流到血管以外。同时也在提供动力维持它跳动的机能。
这些都是花了很多年学会的东西,梅林使用魔术的方式粗暴而随意,但是很有效——只要你魔力足够多的话。
鲜红的液体滴落下来,在触碰到莫德雷德的头盔时猛然荡起了一道炫目的光。
嗒……嗒……嗒……嗒……
阿尔托莉雅的眼前闪过一片黑色的雾,浑身都失了力气,耳膜在轰鸣,心脏跳动的声音如擂鼓一般。
那些碍事之物像水潮退却般消失无踪,露出她血迹斑驳的身体。
金色的头发像枯草一样黯淡无光,铁锈一样的血痂间露出的皮肤几乎是灰白的。但那脸庞的每一根轮廓,又分明是另一个自己。
用最后的力量封住伤口,她慢慢地往下坠,倒在了伤员的身上。
莫德雷德睁开了眼睛。
她想了一辈子却一辈子也没有接近过的人,此刻就压在她的胸膛上。她艰难地抬起左手,小心地碰了一下她的发梢。但马上又缩了回去。
小时候她总是和别人打闹,但又疏远。她明白那不过是小孩子互相消磨无聊的时间,皮肉会碰触,却谈不上什么情感。
她从来没得到过任何人的抚摸——除了母亲。可是母亲对自己的孩子没有一点温情。那种冰凉,即使她在婴儿时也能感觉到。
就在那呆愣的几秒,她仿佛被摁着回顾了自己短暂而可悲的一生。
她并不抗拒冰寒,却条件反射般
抓紧了现在的温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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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章可能会有点乱,毕竟莫和王的视角反复横跳,加上摩根“从来不会好好说话”(这个肯定是真的)。
咳咳,其实本文进展到这里,才可以说真正进入到主线了。(我知道我是真的能拖……以及这个文不知怎么搞的是真的长)前面更多是对以前的收尾和铺垫,想说的都在细节里。后面的也许才是我真正想讲的故事。
从整体意义上来说,这其实是一个神秘侧和人类侧厮杀扯皮的浩大战场,叱咤风云的王也只是这个局里的一个子。若说特殊之处,是个“将军”吧。
这个“将”还是被精心打造出来而非自然诞生的。悲剧的起点,也许就在于这个棋子她产生了自己的意识,散发出了无比耀眼的光芒。
可她还是毁灭了。
就很美。
以至于每次想起都会被震动。
然后就是,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莫德雷德也是“被制造者”。从一个相反的角度。
这两个人,似乎完全不同。但仔细想想,我会感叹,确实不愧流着同样的血。
再说莫德雷德。
其实我对她的设定,已经有点偏离预想轨道了。现在我笔下的她更像是FA结尾和狮子劫说话的那个莫德雷德,或者fgo第六章里的莫德雷德。
再次被召唤回到王的麾下,她选择了忠诚。狮子王给她的祝福叫做“暴烈”。无限制地透支自己,随时等待着与敌同归的结局。
阿拉什都生气了,问她,“给你这个祝福的人,究竟把你当做什么啊?”
莫德雷德没有反驳,她只是说,与你无关。
其实她一直就知道。
我觉得她心里应该有句话,是我写出来的那句:那又怎么样?
一心准备着死,为了那个人什么都可以。类似于补偿心理,这是拔剑相向后的反向偏移。挺好,但是还不够好。还是不稳,不够平衡。
所以后面还会有反转。这个人本质上他就不是个彻底的忠犬。
不能再说多了。文是不能靠人来讲的。
这一些算是不吐不快。请多担待。
最后。感谢喜欢,感谢你们的耐心阅读。
鞠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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附录:fgo莫德雷德 羁绊礼装·我是谁?
——我乃伟大的骑士王之子。
——我乃傲然的叛逆骑士。
这都是我,都是我自己。
但是只要戴上头盔,自己就不再是其中任何一个,而只是,存在于各处的,无聊的,竭力求生的生命体。
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这种想法。
那么应该就像他们一样,
就像周围这些已经断气的家伙们一样。
我也一定会坠入终焉深渊。
所以我想知道,在迎来自己的终结之前。
——我,究竟,是谁?